我是从1958年开始,知晓并师从方老师学画的。
1958年,我从西安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西北国棉五厂子校教美术和音乐课。
不久,西安市文化局和市工会开办了“西安市艺术学院”,由省美协负责招生,组织教师授课;我是第一届学员,代职学习。学院学生当时分为国画系、油画系等系科,我在国画系就读;班上学员都是各个工矿企业的职工,一共有20人左右吧。至今能记得名字的学友,有西郊电工城的李世南,市新华书店的陈志毅;班主任是陈笳泳老师,授课老师有何海霞、康思尧、陈瑶生、方济众,还有外聘的田登五、蔡鹤洲、韩秋岩、西丁等名画家。
当时何海霞老师教我们临摹传统,康思尧老师教我们花鸟白描。康老师还在间隙里邀请西安美院的郑乃光示范过怎样画白描,何海霞老师若是下去采风,就请陈瑶生接续他的课程(当时听老师们说,陈老师有“活芥子园”的名号)。方济众老师教我们怎样写生,还在星期天领我们到大雁塔、莲湖公园写生,有的时候他还出面邀请修军老师强化教我们画速写,请西丁老师讲漫画的一些知识和技巧。
在集体授课或外出写生学习一年后,就把各位学员分给老师带学生了,我是分在方济众老师名下的。记得一个下午,班主任笳泳老师把我领到方先生的画室里,当时方先生正在擦他的猎枪(这是他的最爱,据说是苏联造的,他和蔡亮、石鲁先生都有,“文革”开始后被没收了)。此前我接受方先生指导,也只是教学式的面上普教,这次要单独拜师习艺了,我就很紧张;陈老师说明了学院的意思,并简单介绍了我后,方先生放下手中的猎枪,平淡地答应了。我赶紧深深鞠了一躬,就算完成了拜师过程;此后几十年想来,实在是太简单了,简单得就像小溪流淌那样平和自然,其实,那正是大家的风范所在吧。
当晚回厂之后,我写了一篇日记:方老师很和蔼,很慈祥,说话声音不高;听口音像是四川人吧(后来才知道,方老师是汉中沔县人)。
方老师当时住在省美协后院平房里,和修军老师是邻居;修老师来回走过门前,他穿的翻毛大头皮鞋声和浓重的山东口音,我在方老师画室里听得很清楚。
方老师生活一直简朴,从来不戴手表,很少穿皮鞋;只是外出打猎时,才穿一下那双皮靴;他夏天穿草鞋去钟楼散步,是汉中那种麻耳草鞋。老师的爱人何挺文师母也是汉中南郑人,当时在美协服务部工作,她和陈笳泳夫人边老师一起工作,这个三人的服务部还有一位河南籍的男员工,服务部里陈列有文房四宝,宣纸、毛笔、颜料等一应俱全。方老师自己生活简朴,而何老师也同样简朴得体。方老师生活里从不吸烟,也不酗酒,在画画和工作之余,要么间隙里出外打猎,要么就伺弄门前庭院里的各种花卉,有时拉拉胡琴。
我跟方老师学画,他大道理讲的很少,在批改我的习稿作业时,只是在修改中提示几句应该怎样,不要怎样?他最崇拜石涛、黄宾虹前辈的作品,常常在教学中、习作指导时,渗透两位前辈大家的画风和精神;通过半年的教导,我的画作开始参加省级和全国美展,1959年建国十周年时,方老师指导后的作品《淘铁沙》(宣传大炼钢铁)参加“全国教师美展”,并在1960年《美术》刊物发表;同一时期,国画作品《浐河图意》入选全国青年美展,并获奖;后来在陕西省美展中,《纺织城全景》荣获二等奖,并发表在《工人文艺》上,由诗人贺兰配诗;在此以后,《陕西日报》《陕西工人报》时常有我的作品发表。这些初步成绩的取得,是和方老师悉悉教导分不开的,也与何海霞、康师尧、陈笳泳、修军、西丁、叶坚等先师们的教导密不可分。
在后来的跟方老师学画中,感受到在他同代的画家中,他最喜欢的是李可染。记得1958年在省美协小展室到后院过道上展出李可染的写生作品,方老师带我观看了好几次,对他认为好的地方,总是给我讲解如何要这样?事后,他还用“雪农”的笔名写了一篇评论《李可染写生画》,发表在《美术》杂志上。其中有一句话说“李可染已经走在我们山水画家前面了”。方老师与李可染的关系很好,1962年在上海美术电影厂合作过电影动画片《牧童》《鹿龄》,《牧童》是李可染的画的牛,配上方济众的景,曾在国际电影节上获得金奖。他从上海回来后我去看他,他讲了两件事:他说刚去上海,组织方让他住“锦江大酒店”,每天18元钱,感觉太贵了,很费钱;没住几天就退了房,要求住在美术电影厂;他说住在美术电影厂工作上方便多了,厂里还有个游泳池还可以经常游泳;他讲在游泳中发生了一件小故事,电影厂的作曲家吴应矩的儿子在游泳中突然抱住他的脖子,让他喝了几口水,差一点儿出了问题;画完《牧笛》后,李可染送给了他四尺整张的《牧童画》。
1960年国家困难时期,我和几个同学到新疆煤矿文工团工作。临走前去和方老师告别,老师说我:你的画很有希望,不要丢掉;如果还想学习提高的话,你去找原来“西北画报”社的他的老同事,他们大多都在新疆工作,这些人都很好,还是我给你写一封介绍信吧!此情此景,我只有含泪谢谢恩师的关怀和提挈。后来先后在不同的机会里,我见到了方老师的师弟徐庶之先生,油画家列阳、自治区博物馆国画家李遇春、新疆画报社的白汝强等老师;另外还认识了国画家李山、版画家潘小丁、张威等画家们。可惜当时我在新疆煤矿文工团搞音乐,很少师从他们学习画画了。
1964年后,我调回汉中文工团搞音乐工作,基本上没再画画了。我在乐队里担任演奏员,同时指挥、作曲什么都干。当年,方老师被下派到西乡县搞“社教”,我去看他,他见面就问我画画没有?我真是无言以对。
“文革”开始,到处都在发生武斗;为了宣传的需要,上级指派我们文工团到西安各地演出。一天,我专程去省美协看望方老师,还把自己近几年画的写生作业拿去请方老师指教;等到了美协大院,却看见文艺兵团“红大刀”战斗队占领了省美协,把老师们都抓在牛棚里不许任何人接见,因而这一次就没见到方老师。后来的某一天,美协“文艺兵团”以张义潜为首,办了个“敬绘伟大领袖毛主席肖像”训练班结业,邀请文工团演出助兴;这次演出在东大街院内小礼堂举行,我却看到方老师在后台看门。我真是喜出望外,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我的老师!他搬了几块砖头过来,我们席地而坐拉呱起了近一段的各自生活情况,我看见老师黑了、瘦了,心里隐隐地作痛。
文革后期,方老师举家下方到洋县白石公社劳动改造,我得到讯息后找空去看望他。当时他家住在生产队保管室(集体库房)里边一个阴暗潮湿的、废弃的房子里,房子里除了两架破床,一个灶台,几乎再没有什么家居用品;他给我说,就这灶生产队还不给盘,是他的妻哥何挺警给盘砌的;房子里没有窗户,不通风、不透光,看书都困难,更别说在里边画画了;他从来不戴手表,要看个时间,也要把闹钟从房子里拿出来在门外才能看见时间。那个房子里,老鼠成灾,白天夜间满屋乱跑,闹得老师不得安宁;方老师只好去勉县姐姐家抱了一只小猫,想镇一下老鼠;哪成想小猫在一次扑捉老鼠时,反被一只大老鼠把鼻子咬伤……又一次我去看老师,见到受伤的小猫躺在灶边,奄奄一息,在我离开的第二天早晨,小猫可伶的死了,当时方老师一句叨叨絮语我记得很清楚:俗话说初生的小猫不怕鼠,这是亘古不变的天性;可是你看现在,这世道都变成啥了?
再后来的日子,我在京剧团乐队工作,方老师丛洋县来汉中看病时顺道来见我。别人问我这是谁?我说他是我的老师:著名画家方济众。他们说:画家就这样子呀?这不和生产队的小会计一样嘛……方老师还有一次来汉中看病,一个是牙坏了,老上火;还有就是腰也有大毛病。说是带着儿子方平上山给生产队打柴,方老师掌车把,方平拉边绳;返回下山时车把没有掌握好,车翻了车把把他的腰打了一下,一遇到阴雨变天就疼得厉害。我听了后,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在那样的时候,我又能做些什么呢?那几日,方老师住在我家画了许多小幅画,还鼓励我一定要多画,不要丢掉!
时光溜走了40多年,方老师已经仙逝整30年;我也已是80岁的耄耋老朽,回首师从方老师的这60年,我真是对不起老师对我的教导和期望,绘画上还是无有建树;方老师的人品、艺品我都没有学到,只能是一个普通人,但我又想方老师还有众多的弟子和后学者,我们还会一起把他的艺术风范继续发扬光大的!
方老师,您永远活在弟子我的心里!你一直在指导我作画,做人!!
方济众(1923.6.11-1987.7.18)著名国画家。笔名雪农,陕西省勉县武侯镇(原老城乡)方家坝村人。受兄长和美术教师影响,自幼学画。1944年于汉中普通高中毕业后,曾先后在中、小学任美术、语文教师,40年代随赵望云研习中国画。1949年后任《西北画报》编辑室主任,西北美术协会秘书,西安美术协会秘书及创作委员会副主任。50年代在美协西安分会国画研究室从事创作,是"长安画派"画家之一。(来源《汉风》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