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师范毕业分配在离家30多公里的偏远乡镇中学教书,这个地方地处丘陵,红薯种植面积很大,我们那里的人叫这里为苕区,有很土很穷的意思,我想,反正我也不会去种红薯,苕区就苕区吧,学校紧靠沟壑下的集镇边,坐落在一个丘陵的土坡上,学校虽不大,但有一个不错的操场,面积有八、九亩,每天都有住校的学生打篮球,有时一不小心,篮球掉在坡下面的沟里,还得费一番劲去下面拣,因为离家远,每天中午离家近的老师都回家了,我们没处可去,休息的时候,离家的孤独一下涌上心头,我们几个年轻老师手里提瓶我们望河镇生产的啤酒,坐在高高的土坡上,一面欣赏巴掌大小镇,一面喝啤酒加乱吼,小镇全在我们的视线里,杂货店、理发店、农资店、粮油店、摩托车店、服装店,录像放映厅、还有花圈店,小镇不大,甚至还有电影院、供销社、医院,那几年,镇上大力发展乡镇企业,于是小小的丘陵小镇办起了砖厂、面粉厂、家具厂、风车场、养猪场,甚至还有了啤酒厂,镇上专门请了个职业歌手在市电视台为我们镇的啤酒厂做啤酒广告,那个词我至今还记得,那位歌手站在我们望河镇的黄土坡上又唱又跳喊:“啤酒,好啤酒,望河啤酒!”这位歌手的广告词让我们小镇出了名,连我这个教书匠也非常自豪,这成了我向同学炫耀的资本,我们镇还有啤酒厂呢,自我感觉好像自己在大城市工作一样,我自认为我比分到大山里教书的同学好多了,毕竟我待的这个小镇还有现代化的工厂啊!
本来政府办企业和我这个教书匠毫不相干,但有一天企业真的办到我们学校操场的时候,我对办企业的镇干部有意见了,据说因为这里老百姓养牛养羊的多,镇上决定办一个皮革厂,厂址就选在了我们学校的院墙边,听说是皮革厂是本县的重点工程,不久,皮革厂就开始动工修建,每天拉沙车、拉砖车、拉水泥钢筋的车忙个不停,施工队开到了操场边,搅拌机、运砖车的声音不绝于耳,而工人们每天都叮叮咚咚的修个不停,吵得师生那叫一个烦,镇领导还来视察了几次,据说镇某领导视察后觉得皮革厂占地太小了,要扩大,在建的皮革厂东边是个深沟,西面是老百姓的房子,南边是公路,这丘陵地面上找块平地还真不容易,镇上就看上了我们学校的操场,据说要把操场划去一半,有老师说他们建厂要占操场,我还不信,每年教师节,镇长总是口若悬河的喊,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政府一定要尊师重教啊,我听后激动啊!真是关心教育的好领导啊,他们怎么可能强占我们学校的操场?不可能的!
但不久,我希望的泡破灭了,某一天,学校的围墙突然被一帮工人推到了,镇上的人用石灰划了一条线,操场竟然被占去了一大半,拖拉机工人还运来了红砖、砂石和混凝土,工人们忙着砌围墙,老师问工人们为啥要占我们学校的操场?工人们一个个牛逼哄哄,小包工头说:“教书的,你们只管教书,别的与你们不相干,这是镇上领导叫干的,这可是镇上的重点工程啦,没全占操场就不错了,我们只是奉领导的指示干的,有什么问题找领导去”。几天功夫,围墙已砌了一大半,学生们一个个气的直骂,学校领导没人敢去阻拦,老校长王文忠躲在屋里唉声叹气,他既不敢出去阻拦,但心里又说镇领导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他内心还是不希望镇上因为办工厂而占去他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业,可没人为他打气呀,副校长说:“王校长,不行了,报告给区教委,让区教委给镇上说说情,可能还有转机”王文忠屁颠屁颠的跑到区教育办公室,对教委主任说了情况,教委苟主任说:“知道了,你先回去稳定一下师生情绪,千万不要去顶撞镇领导,一切以大局为重”。等于没有表态,他心里骂,狗日的镇上欺负到老子头上了,可有什么办法呀!咱的胳膊拧不过人家大腿,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可老师们不干了,一个个义愤填膺,聚在操场上,教体育的胡老师骂:“狗日的镇干部,不知吃了多少回扣,害的娃儿没地方上体育课,老子哪天就把娃儿带到你镇政府去上课,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样?”,教政治的方老师也在骂:“狗日的狗官,占我操场,是严重的违法行为,天理不容,告他狗日的镇政府,凭什么办工厂就要欺负我们弱势群体?”语文老师杨老师插嘴道:“我们老师只管教书,这些事交给校长管就好了”,还是我们学校的“智多星”李有才老师说:“你看我们校长除了会拍领导马屁,他能有什么本事,我说光说不练有球用,秀才造反十年不成,我们可以发动群众吗,群众的力量是不可限量的,我们有上千个学生,只要老师们把学生的思想工作做好了,修好的院墙推了就是,他们也是无可奈何的”,他的话得到了老师们一致赞同。
于是,老师们分别到各班去做学生的工作,大致这么说,同学们,我们学校的操厂被镇上皮革厂占去了一大半了,我们以后没地方上体育课了,你们说行不行?你们愿不愿意?学生一听,他们最喜欢的体育课没法上了,纷纷喊:“不行,不愿意,有的学生喊,这伙人简直是强盗、土匪,想占就占我们的操场,把他狗日的院墙推了,不能让他们这么猖狂;有的学生说,老师,我们把他们修的院墙推了,砖给它扔在沟里,叫他狗日的去沟里拣砖去”。中学生血气方刚,说干就干,学生们在中午午自习时,除了极个别的学生在教室里外,大部分学生都来到了操场上,老师们在后面鼓动,站在学生后面,防止砌墙的工人打学生,老师们有人拿了拖把棍,有人拿木棍,学生中胆大的喊:“推院墙!推院墙!大家用力,别害怕,老师支持我们”,学生有的还拿了棍棒,他们来到院墙边,喊:“干活的,快滚开,院墙塌到你们不管,”这些干活的瓦工,看见这么多的学生,见势不妙,一个个溜之大吉,只有小包工头在向学生们苦苦哀求:“小祖宗们,求求你们,不要这么做,我们是给镇上打工的,别为难我们呀,一切都是乡政府叫干的”,可学生不管这些,一长串的学生围在院墙边用力推,院墙哗啦啦倒了一片,一人多高的院墙一眨眼就倒了,学生们欢呼:“我们胜利了,胜利了,有地方上体育课啰”,有的学生还把红砖随手扔到了学校旁边的深沟里,有的学生连拉混凝泥土的小车也推到了深沟里,小包工头气的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喊:“啊,完了,完了,全完了”,但师生们一个喜笑颜开,欢天喜地,老师们对学生们的行为大加赞赏:“你们做的太对了,夺回我们的操场,我们可以上体育课了,这叫正义战胜了邪恶”,学生们回到教室,依然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老师们觉得在教室上课还不如让学生上活动课,不知什么时候,学生们站在了老师边和老师活动起来,有的打篮球,有的跳绳,有的打乒乓,生龙活虎的气氛在校园弥漫。
正在这时,一辆拉砖的拖拉机开到了操场边,几个老师走过去对对开拖拉机师傅说:“不准进来,你不长眼睛,你看看今天在搞啥?”,开拖拉机的师傅火气挺大 ,他吼道:“我管你们搞球啥,快让开,别耽误老子的功夫,我是李镇长叫我过来送砖的,你们凭啥拦老子!”,老师们一听他骂人,无名火一下串了起来:“你骂谁?你给谁充老子,你给我们当儿子都不要你”,这拖拉机师傅也不是善茬,与老师对骂,什么吃家饭管野闲,狗逮耗子,臭老九等等,学生们见老师受辱,也围过来骂这人,这人就骂学生什么龟儿子,什么王八生的等,突然一块砖头砸在了这人的背上,他哎呀一声,“你们这帮小土匪,谁砸了老子,今天老子跟你没完,”,他刚转过身,几个学生拿石头蛋蛋又砸到他身上,他翻身从拖拉机取下摇车把准备打学生,老师们一看急了,一个个操起棍棒,吼道:“你敢打学生,今天你就别想离开这里,还不快滚!”这人见这阵势,嘴还挺硬:“老子才不怕你们,你敢打老子,老子找领导说理去”,他看占不到便宜,只好灰溜溜的走到了学校操场边,学生的土坷垃又砸在了他身上,他回过头喊:“那个王八崽子打老子,不想活了”,学生们齐喊:“打你个龟孙子,老子打儿子,快滚远一点!”他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突然他双手抱头,竟委屈的呜呜哭起来:“我倒了八辈子霉了,遇到了这帮小土匪,臭教书匠、小龟孙子,老子跟你们没完”,学生们则在那里哈哈大笑。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副镇长李志强带着镇企业办公室、社事办、司法所的干部来到学校操场,向站在操场边的老师们大声质问:“谁这么大胆,谁主使娃儿们推了院墙的,竟敢破坏政府的重点工程,这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我看有必要抓几个进去,不然无法无天了”,一些镇干部也附和道:“没王法了,老师们想反天了,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给派出所打电话,把闹事的老师都抓起来!”,有胆小的老师钻进了了办公室,但也有老师们也不怕,李老师说:“这操场是我们学校的,镇政府凭啥想占就占,你们镇上才是违法的,快派人来抓我们呀!”,镇司法所所长对手下几个喊:“把这些老师押起来送到派出所,以破坏公物处理”,几个干部就要来抓老师们,看见老师们受辱,学生们手里有的拿块砖,有的拿块泥疙瘩,围在老师身边保护老师,学生们喊:“滚出去,谁敢抓我们老师,我们叫他难受,是我们干的,与老师无关,要抓抓我们,狗官,快滚出我们学校!”,这时,不知那个学生将一块泥巴打在了李镇长的头上,其他学生纷纷乱扔泥块,镇干部身上立刻惨不忍睹,身上尽是泥巴,李镇长见势不妙喊:“违法了,违法了,这伙娃儿简直是土匪,都是这些坏老师教坏的,走,回头找教委主任和他们校长,一定要处理他们”。镇上一伙人狼狈撤离学校,学生们高兴地喊:“滚回去,滚回老家去!”
几天后,老校长王文忠被请进镇政府,几个领导轮番训斥他,让他写了检讨回家,后来还给了个处分,期中三个主要参与此事的老师被调到了更加偏远的张家山中学,我因为舅舅在县教育局当办公室主任,没人为难我,但推围墙的事没人再提,也没有抓其他老师和学生进派出所,后来皮革厂还是建起了,地盘比原来的大一点,略微挤了挤旁边几乎村民的几分地盘,没占学校原来的操场,开业时鞭炮猛放了一阵,县领导、镇领导还来剪了彩,但这个厂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生产,后来听说老板跑路了,学校这才松了一口气,过了两年后,校长利用寒假找人把原来围墙悄悄砌了起来,镇上的领导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假装什么没看到,在这所中学工作八年后,我找关系调到了离家比较近的中学,学校原来的情况不是很清楚,后来碰到还在这所学校工作的同事李有才,他见了我特别亲热,告诉我:“老王,你知道吧,要不是当年我们据理力争,学校早也没操场了,还在这学校工作的老师除了我,没几个了,胆小鬼王文忠也见阎王去了,这几年学生越来越少了,学校已经和另一个小学合并成九年制学校,这两年原皮革厂被镇上开发成住宅楼,叫什么移民搬迁工程,住进了许多外来移民户,据说某领导在这个工程上搞到“事”了,还在城里买了了几处商品房和门面房,据小道消息,此人因为工作能力超强,现在已经调到县里担任重要职务了”。我听了,不知该说什么,沧桑变迁,人是物非,但是想想,为了孩子们有地方活动,当年的行动还是值得的。(来源《汉风》第2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