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都在证铁一种证铁的过程。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炽热的通红,宛如太阳的汁液,浓烈而灿烂,让人热血沸腾;冷得极至,像静夜里月光的清辉,冷峻,清纯,而流溢一种寒气和深刻。一把千锤百炼的剑客的剑,或者一柄农人的锄头、镰刀、斧子,就深深烙上了太阳的炽烈与月亮的清冷。
铁匠一辈子在水火的两极讨生活。把坚硬变得柔软,将柔软变得坚硬;把钝变得锋利,把残缺变得完美;把锈迹斑斑的陈旧,变成雪亮崭新。催生是他的绝活,顽铁获得新生,是一种铁的光芒和恒久。
叮当,叮当,叮当......小锤导引着大锤,目光导引着目光,手艺导引着手艺,生活导引着生活,火红导引着锤炼,叮当导引着时间,铁匠一生很快在铁的冷热里度过,没有痕迹,不,有痕迹,关于铁的农具或侠客行走江湖的长短兵刃,都有铁匠生命的痕迹。
铁匠一生都是一个证铁的过程,一个与铁耳鬓厮磨的过程。
老铁匠打一辈子的铁,理论上不一定知道铁的化学分子结构,以及它的物理属性。但老铁匠亲近铁,就像亲近自己的儿女,老铁匠知道铁,就像知道自己摸了一辈子铁的手。铁在老铁匠手里,拈一拈,敲一敲,或者烧红了在砧子上锤两下,就知道这铁打什么工具最好。既不可委屈了铁,也不能勉为其难。俗话说好钢用在刀刃上。铁匠知铁,更知铁的脾气和用场。这是师傅传师傅,徒弟传徒弟,没有文字记录,更没有像武林传奇那样的所谓秘笈。
口授心传,师徒相承。一个铁匠铺,三代相传,远近闻名,是一个不容易的铁的坚守,铁的信誉。
曾经,在一个偏远山区小镇上,目睹过这样一个铁匠铺。那铺子很小,也很简陋,炉膛里火焰熊熊,火舌吐吐舔舔,尽管是春天,不算热,但铺子里有浓烈的火热,一半是氛围,一半是火与铁的热度。师傅穿着已看不出颜色的汗背心,徒弟光着健壮的上身,在师傅小锤的引导下,徒弟双臂有力地抡着大锤,叮当、叮当地锻打着一把镰刀,一把酷似弯月的镰刀。师徒二人专注的神情,还有细微的眼神,不像是在干活,干一种老旧的传统手艺活,像是在华贵的舞台上,在敲打着一种绝世的底蕴十足的打击乐,节奏鲜明,韵律铿锵,音质是金属与金属的较量,是砧子与铁锤的较量,是砧子与铁锤的合奏,是人的激情与金属的热量的释放。
叮当,叮当,叮当……铁匠铺里叮当在轰鸣,也在共鸣。是一种原始的敲击,一种生活和手艺的千年回音。
火候全在师傅的经验,烧红,捶打,淬火,再烧之,再捶打,一道道工序局外人不知其妙,一把酷似弯月的镰刀,诞生在酷似太阳般热度的炉火。那镰刀,我注意端详过,端详过它从一块不起眼的无形的顽铁,变成一把秀美而可爱的镰刀的过程。而且在刚刚打完淬火完毕的镰刀上还泛着美仑美焕的铁青与火焰般艳红的晕。我学着师傅的样,怜爱地拿着它,用手指弹了弹,一种清脆悦耳的铁的声音,轻轻缭绕。
这时候,我发现铁匠可能是另一种写诗的人。眼见着一块四不像的顽铁,变成一镰弯月,一镰能收获麦子和稻谷的弯月,能收获丰收和喜悦的弯月。把天上的弯月和大地上的麦子与稻谷联系,是铁匠诗意的手笔。铁匠是实在的,物质的,也是浪漫的,诗意的。实在的物质是铁,一块块的铁;诗意的浪漫的是铁匠的心思和意念。一块什么样的铁,都在铁匠的心意里,锤炼、升华,向着铁匠心中的式样打造再打造,烧红再烧红,冷却再冷却,像一个诗人燃烧的激情,炽烈到极处,冷却到冰点,每一个韵脚的迸发,都是一次生命的体验,一种水与火的体验。
铁匠一生都在锻打生活,也在锻打自己的年轮,自己脸谱上铁一样深沉的皱纹。还有青春年华时对于生活的向往,也都在铁的火红,铁的铁青里一一加热,又一一冷却。像炽烈的太阳的火红,像静夜里月光的清冷。
铁的色彩的热,与铁的色彩的冷,是铁的本色的两极。铁匠把摸着铁的冷热变化,也就把摸着自己铁匠的意义。铁匠一生锻打了无数的农具,或者生活用品,在铁匠老了走了的时候,而铁匠锻打的用具在老旧的时候,又在铁匠的手艺里,在水与火的考验里,闪着太阳的火红的光芒,以及冷却后铁的月光一般清冷的色彩。又一件铁匠的锻打在新生,在复活。
在我的印象里,镰刀,像弯月一样的镰刀,是铁匠最有诗意的锻打,或者是铁匠比着天上一勾弯月,精心锻打出来的他心中的弯月。这弯月是劳作者的生活,是沾满泥土的手中的希望和麦穗。
我默默地记住了铁匠这行当,记住了一个偏远山区小铁匠铺曾经锻打了一把镰刀的过程。
那镰刀很像弯月,还闪着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