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
我之所以能记住辛弃疾的这句词,完全是提醒我每年不要错过采荠菜的时节。荠菜最鲜嫩的时候是在冬季,一打春荠菜便开花变老了。
每年冬天,我都要去采一次荠菜,做一顿荠菜饺子,这已经成为一种仪式,一种挥之不去、日久弥新的情结。尽管挖荠菜时天会很冷,手会冻僵,但这一天,我总得觉得很神圣。
这种情结首先源于幼时母亲讲得一个故事,说唐朝大将薛平贵夫人王宝钏空守寒窑18年,整日以挖荠菜为生。母亲讲这个故事总是在吃荠菜饺子的时候,每吃一次饺子就津津乐道一回,而且说我们老家离武家坡王宝钏的寒窑不远。如今,母亲还健在,每当我们给母亲捧上荠菜饺子时,母亲总会笑眯了眼,还絮絮叨叨地讲起这个故事。
这种情结还来源于对荠菜味道的记忆。这种味道有两种,一种是把荠菜从地里剜起来时散发的气味:一刀剜下,手头上能感觉到荠菜根被切断,然后提起,荠菜的断根处立刻散发出一种特有的味道。我敢说,所有蔬菜类植物的气味却不能与之相比,这是一种凝聚和浓缩了整整一冬的天地之气,是一种原始而厚重的香味,与之相比,一切香气都显得轻浮。再一种就是荠菜饺子的香味,那是对前种香味的提炼和升华,在煮熟的饺皮下面,可以看到幽幽的绿色,还没吃到嘴里,那股翻滚着热气的香味便扑鼻而来,让你垂涎欲滴,按捺不住,伸手去捏。每每这时,便听到一声断喝:“拿筷子去!”小时候,这是母亲的声音,现在,是妻子的声音。这里有一个秘密,和荠菜拌馅一定要用炼过板油的油渣,“荠菜是穷菜,用好肉拌馅不香”。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母亲在贫困年代的一种自我宽慰,但时至今日,家中炼过油后我老提醒不要扔掉油渣,留下来包荠菜饺子。只有这种饺子,才能吃出一种记忆,一段苦乐年华……
尔今,吃饱肚子已不成问题,荠菜和用荠菜做的饺子,与红薯、玉米面等粗杂粮一样,经过一段否定之否定的过程,变的稀罕和奢侈起来。我曾不止一次地到饭店、酒楼吃过荠菜饺子,那饺子包得精致极了,晶莹剔透、玉雕一般,但吃在嘴里总不是味儿。我也不止一次地去菜市场买过荠菜,那荠菜大朵大朵,鲜活水灵,但如法炮制出的饺子依然味道迥然。几次之后我恍然大悟,做饺子的荠菜一定要自己去采,就像运动员比赛先要热身一样,要事先享受野地里采集的过程。在冬日的阳光下,在田野里,在沟渠边,在人走牛踏的车辙中,用探索发现的目光去搜寻或瘦弱、或肥壮,或蓬蓬匝匝,或扁扁平平的一窝窝荠菜,感受那新鲜的土地气息,倾听着天籁地籁的声音,回忆着童年提着竹筐,拿着小刀,跟父母跟兄姐一起采荠菜的日子,然后淘净拌馅,砸一窝雪白的蒜泥,掬一把碧绿的小葱,泼一碗鲜红的辣子,汇成沾碟,再将饺子下锅,先煮馅后煮皮,那才叫有滋有味啊!
其实,对荠菜有着特殊情结的人何止我等。就在写这篇小文的时候,偶然翻书,居然看到唐代大宦官高力士的一首《咏荠菜》诗:
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不同,气味都不改。
唐朝真是个诗化的时代,连宦官都能写不错的诗。但这首诗隐含着一种悲苦。安史之乱结束后,唐玄宗李隆基的独生子李亨作了皇帝,父子发生矛盾,殃及高力士,被流放到巫州。巫州野地里长有很多荠菜,可当地人不吃。高力士从权倾朝野的大宦官一下子变为流放囚徒,以咏荠菜来感叹自己的身世和对唐明皇的忠心,这种心境,我能理解。
作者简介 黄建中,曾在党委、政府、新闻媒体多个部门任领导职务。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陕西理工大学汉水文化特聘研究员。曾著有《可爱的汉中》、《钟楼的声音》两部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