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第一根冰棍儿大约是二年级的时候，那时我已经九岁，个头差不多和母亲一样高了!

      每年的五一过后，一个骑着凤凰牌自行车，后座捎着一个白色木箱的中年男子就会像候鸟一样飞来，熟悉的身影轻快地飞翔在我上小学的那条被拖拉机碾过的土路上!

      路面坑坑洼洼，几条明显的拖拉机车辙顺着土路向前延伸，土路沿着山势缓缓上扬，中年男子吃力地踩着自行车的踏板。当他屁股离开车座猫着身子使劲踩脚踏板自行车仍无法向前时，土路已经到了最陡的地方，一上土坡，那两排气派的瓦房就是我们的小学校。

      男子灵巧地跳下自行车，扶着车把，擦了一把汗水，一串撩人的叫卖声就传到我们耳朵里:

      冰棍儿——雪糕——

      不吃——发烧——

      这声音是如此诱人，是那样有穿透力，穿过那片仲夏的小树林，传到了学校的小操场，到现在，已经穿越了我三十余年的记忆!              

      毫不夸张，那几声吆喝是我听到的最好的推销词，简洁明了，婉转悠长，直逼人内心，让人浑身顿时火烧火燎，有什么来压压火解解馋该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当然有一块雪糕最好了，那怕是冰棍儿也行！

      那是个缺钱的年代，大人的口袋里时常空空如也，孩子就更不用说了!清楚地记得当时的压岁钱是两毛。两毛，那是一个叫人激动万分和值得炫耀的数值，那个数值可以从村里的小商店里换四十颗水果糖。四十个水果糖可以让小商店卖货的老头认真数上两遍!当两个大衣兜被四十个水果糖撑的鼓鼓囊囊时，那是何等的一种荣耀!水果糖的甜美足以让人心醉许久!

      然而，在这样的一个燥热的天气里，我更需要一块冰棍儿!

我曾经看完一个同学慢条斯理地享用一根冰棍儿的全过程:他左手小心翼翼地捏着冰棍的把儿，把儿是竹制的，长出冰棍儿寸许，比筷子略细，挑起乳白色长方形的冰棍儿，冰棍儿在烈日的照射下冒着幽幽寒气……。

      我不止一次的想象冰棍儿掉地上的情形，一旦掉地上，冰棍儿就会与大地亲密接触，顷刻摔成冰碴儿，碎琼乱玉般的冰渣儿会化成一汪冰水渗进地里，而冰棍儿的主人手拿着把儿惊慌失落的回不过神来，这是多么邪恶的一种想法！

      然而，我真希望他的冰棍儿如我想象那样掉在地上，因为他那得意样儿真正刺痛了我的神经……，他举起左手，此刻冰棍儿大致与他的鼻梁平行，把儿朝上，一滴晶莹剔透的冰水在冰棍儿的底部积聚，水滴越来越大，水滴得轮廓在重力的作用下愉快的拉长，随时会脱离母体砸向地面，我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

      但水滴终究没有砸向地面，更确切地说，是在即将脱离母体的那一刹那被同学那垂涎欲滴的嘴巴接了个正着。接着就是嘴唇夸张地砸吧和喉结夸张的蠕动。我下意识的感觉到我的嘴唇和喉结也在应节而舞！同学眯着左眼，睁着右眼，成四十五度的仰望星空，冰水融化了，源源不断地流进他的嘴唇，流进他干渴的口腔，流过他干涸的喉咙，注入他久旱的肠胃，他的每一个细胞在顷刻之间得到滋润，草木发芽，鲜花盛开，百鸟欢唱……

      这种情景和我看到的学校外面的那一片小树林一样美好!但享受这种美好的是我的眼睛，我知道冰棍儿的美需要用味觉去慢慢品尝，用触觉慢慢体验！但是，我的味觉和触觉与这种享受无缘，因为我的口袋连一枚硬币也没有。过年的压岁钱早已换成水果糖吃掉了，我真有点埋怨我自己！和我一样遗憾的人还有很多，这个数字占据了学校学生的绝大多数！绝大多数的学生在这种牵念和压抑中度过了一天！

      多么难熬的一天呀，我不仅佩服起那极少数的能品尝到冰棍儿的同学，他们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们是那样懂得经营，据说有同学十几天前已经搜罗干净了家里所有的硬币，对于一个孩子来讲，一个没有冰棍儿的夏天是多么的难熬！二分钱一根的冰棍儿已经让那些骄傲的极少数成为学校里的贵族!那时刻我对他们的艳羡已经超过今天在汉中的大街上对奔驰宝马车主的态度!在这一刻，清高往往会被击得粉碎，自做矜持似乎也没有必要，眼神和表情毫不修饰地表现每个人的内心！

      在上世界八十年代中叶的一个炎热的夏天，艳阳高照，凉风不起，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一根冰棍儿足以俘获他幼小的心!

      卖冰棍儿的男子有些失望，这些小孩子中间只有极数人能拿出二分的硬币来，生意并没有想象中的火爆!你明天还来吗?一个孩子的眼里充满了渴求，他已经被冰棍儿的美味折磨了一个下午！

      可以用鸡蛋换吗?前几天那个老汉一个鸡蛋换一小袋爆米花!男子似乎从孩子的嘴里寻找到了灵感，于是一个伟大的想法诞生了:一个鸡蛋换一个冰棍儿，鸡蛋要大，小了不换!

      我从卖冰棍儿男子的嘴里寻找到了希望。家里的硬币应该是没有了，我已经搜罗过很多遍，当然哥哥比我还细心！但鸡蛋是有一些的，而且母亲从不计数！

      第二天，冰棍儿箱前排起了长队，鸡蛋换冰棍儿的交易如火如荼！

      我本来从家里偷了三颗鸡蛋，两颗是从装鸡蛋的竹篮里拿的，换两根冰棍儿，上课前吃一根下课时再吃一根！离开家时，鸡舍里传来母鸡的鸣叫，大黄鸡下蛋了，我从鸡窝里取走了大黄用来炫耀的那颗热乎乎的战利品，又可以多换一个冰棍儿！上学的路上我有些兴奋，也有些忐忑，短裤兜里的三颗鸡蛋让我丝毫不敢大意，同时也有了骄傲的资本！

      我终于如愿以偿的站在鸡蛋换冰棍儿的队伍里，手里握着一颗大鸡蛋，这是我挑的最漂亮的一颗，我清楚地知道这枚鸡蛋是那只鸡下的！裤兜里还有两颗，都是个顶个的大家伙！我要让卖冰棍儿的男子无可挑剔地给我一根裹着绿衣的大冰棍儿！然后缓缓地剥开来安慰我强烈的欲望！

      一切都是意料之中的美好，这种冰棍儿的美味与凉爽通过自己的味觉和触觉传入我的每一个细胞！当然还有视觉的享受，在我记忆中从来没有与一根朝思暮想的冰棍儿作如此短距离的对视！方方正正，晶莹剔透，在烈日的照耀下冒着幽幽的白气……

      世间仅有如此尤物,美味犹如炎炎夏日的冰棍儿！

      第二颗鸡蛋也顺理成章地装进了卖冰棍儿男子的白色木箱，第二根冰棍儿自然也找到了它最好的归宿，葬身我的肠胃应该是冰棍儿的宿命，炎热的仲夏原来如此美好！

      愉快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令人惊喜的是下午放学卖冰棍儿的男子还在，依然是耀眼的大白木箱，裹着绿衣冒着白气的大冰棍儿！据说，男子已经卖了三箱了，大多数的冰棍儿是被鸡蛋换走的！

      我捧着我从家里偷出的最后一颗鸡蛋，从男子手里拿过同样美好的大冰棍儿，飞也似的向家的方向狂奔。我想，我的母亲同样没有吃过这人间美味！我估计那一次从学校到家我用的时间最短。我一路飞奔，跨在肩膀的书包扬起又落下落下又扬起，实实在在地拍打着我的屁股和腰身，铁皮文具盒被铅笔、直尺敲打，发出有节奏的哗哗的声响。土路上的车辙、路边的树影、树影下的稻田迅速从我身边闪过，耳边有风声掠过，有鸟影掠过……

      冰棍儿牢牢地在我手里，皮肤和冰棍儿接触的地方冻得生疼，是那种美妙的生疼。寒气缓缓升腾，冰水冒出绿衣，我在绿衣外冰水汪汪时低头吮吸冰棍儿，任凭甘甜的冰水沁进我的喉管，向全身蔓延……

      我是抄近路跑回家的。到家了，一切那么熟悉，包括母亲！我气喘吁吁，手里捏着那根化的只剩三分之二的冰棍儿！母亲在灶前添火，土灶热气升腾，简单的饭食即将出锅！土坯的厨房不太光亮，母亲的脸庞被灶膛里的火光映得微红，目光澄澈而慈爱。

      母亲吃冰棍儿的情景我还模糊记得，母亲只是象征性的品尝了一点儿，剩下的自然全部归我，很快，我的第三根冰棍儿只剩下一节冰棍把儿……

      后来，母亲告诉我，当时的鸡蛋卖四分钱一颗，你这个傻孩子！

      2015年的夏天，我带爱人和孩子去青岛游玩，我欣喜地发现青岛的海滨公园卖老冰棍儿的小贩很多，老冰棍儿是青岛的特产。

      那天，儿子一口气吃了三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