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荣和我是大学同学。记忆里,好像总是在冬天,他穿着不甚合身的棉袄,言语不多;看着你听你说话,眼睛眯缝着,会意时便抿着嘴憨笑。
他喜欢写诗。也许他这辈子来到世界上,就是为了做一个诗人。这条路不好走,因为那时候,中国写诗的比读诗的都多。他是农民的孩子,在田野里长大,小时候吃过很多苦。乡村的记忆,几乎成为他日后写作取之不竭的资源。
多少年后,我在《读者》上读到一篇写母亲的文章,作者署名李汉荣,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毕业后再一次见到汉荣,已经过去了30年。那是2012年,我去汉中参加77级老同学聚会。我问他《读者》上的文章是你写的吗?他说,是我。当天晚上,他从家里拿来几袋书,送给老同学。
汉荣率真,率真到有时不知世故为何物。同学聚会时,一个在渭南做领导的老同学邀请汉荣到渭南去,也和渭南的诗人交流交流么!汉荣睁大眼睛望着他:“渭南有诗人吗?”同学说,渭南没有诗人?白居易不是诗人?这有点意思,汉荣和白居易去交流?不过,这倒真的可能。在他的诗文里,他不知和多少古代诗人神交: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李贺,李商隐,苏东坡。
他大学毕业后,先到一家中学做教师,后来调县政府,做司法局副局长。一个性情散淡,活在自然和文学里的诗人能束缚在文牍和事务里么?于是,他请辞去了文化馆,后来在《汉中日报》做编辑。很早就听过一则轶事。你班的那个李汉荣,做了副局长,晚上和朋友聚会,回单位的时候,大门锁了,他不想惊动看门师傅,就翻铁门,被抓住。他刚到任不久,谁知道这个农民模样的家伙竟是局长呢?
我教文学几十年,读过的书也不少,但让我感动甚至流泪的不多,汉荣的许多文章让我动情。他写父亲,写母亲,甚至写一条狗,写一头驴,都让我让我落泪。他的文集,陈忠实给他作序,很少听到陈忠实夸人:“读李汉荣的诗和散文,我总也不能平静,无法达到那种欣赏或品味的闲适境地,而是被感染、被撞击,被透视、被震撼,常常发生灵魂的颤栗。”他的文字有一种魔力,直达人心。这种魔力究竟来自哪里?我终于明白,那是他的心灵——心灵的善良,心灵的素朴,心灵的洁净。文学是为了求得同情,舍此岂有他哉!他的文字让那种载道文学像是涂满了颜料的泥塑,把许多锦绣美文还原成一盆没有生命的塑料花。
他爱生命,他热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灵。他赞美牛,在他的眼里牛粪都是干净的,有着草的清香。他惊艳于一只本要给他补身的少年雄鸡,他要为这个古典诗人养老送终。他怀念家里那条陪伴他和妹妹多少年的白狗,他吟诵着从《诗经》里来的乡土诗人蟋蟀,他讴歌在生命最后的时刻仍关心自己的羽毛和身体是否干净的小鸟,他敬重有着宗教般肃穆品格的乌鸦。他为一头猪一头驴鸣不平,他为树林里一只喜鹊的遗体哀伤,他为皮衣店标价三万八千元的狐皮大衣嗟叹,他为世界上惨遭杀戮的一切生灵哭泣。他的文字,让我想起阿尔贝特•施韦泽,想起梭罗,想起苇岸,想起刘亮程,想起多年前读过的雅姆的诗《为他人的幸福而祈祷》。
老屋和田园,动物和植物,生命和死亡,组成了他记忆深处的家园。在他的园地里,蔬菜实在比玫瑰更有诗意,素衣淡妆的莴苣是时装模特,雪地上的芹菜是无言的雕塑,白菜轻轻一笑,冬天就显得温暖。红萝卜、辣椒、包包菜、葫芦、荠菜、冬瓜、苦瓜都极富意趣。人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仍是现代人最憧憬的生活。他是那样热爱乡村生活,以至于感觉到许多年以后自己的坟墓上面咩咩的羊的叫声。在他笔下,山川草木动物已从某种套路的所谓象征意义中还原,回到素朴和本真。他的家园有温度有湿度,有气味有声音,可触可及,而非哲学家所譬喻的虚美的幻景。在“人变得聪明但不是美好的时代”,他的文字让我们顺着生命的河流,找回自己落在半道上的灵魂。
《孟子》云:“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我读汉荣的文字就是这样的感觉。他的想象力异常丰富,某个话题一旦打开,便沛然雨来,你里里外外就被淋得通透。汉荣应该欣慰。他的文章《与天地精神往来》《山中访友》《外婆的手纹》《感念祖先》等入选中学、小学和大学语文教科书。2017年12月,他的散文《河流记——大地伦理与河流美学》获第17届百花文学奖。博尔赫斯说:“我写作,只是为了让时光的流逝使我心安。”汉荣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读汉荣的书,人的心灵突然间变得安静。
有人说,读某个作家的书,要在某个情境里最能入心。譬如读周作人最好在雨天,读沈从文最好在冬日的火炉边,读废名最好在夏日的树荫下。读汉荣,最好在下雪的时候。汉荣喜欢雪;前几日,常州在下雪,遂想起汉荣。
(常州工学院教育与人文学院教授。通讯地址:江苏省常州市新北区九洲花园34幢甲单元502室;电话:13776822979)(来源《汉风》第21期)